《浴光高原》 第二章 戏里外 免费试读
腊月二十六，文家一家人基本也置办完了年货，年茶饭也做的差不多了。他们家通过给文华办喜事，真正是排场了一回。村里的人，也都渐渐来串门。偶尔在院子外阳洼上，也能围几个人，坐下来听老文他们一家子这些年在外面的种种遭遇。听着听着，有些人都觉得像听说书一样入迷。文瑞明讲得也投入--那天半夜，村子里我一个拜识火急火燎地敲着门叫我，说赶紧地，来了查黑户的了。我一听，慌忙叫起了全家人，裤头子也么顾上穿，娃娃们有的鞋都么穿就跑了出去。哪嗒晓得，我那拜识竟是喝了两口烧酒，胡闹了。又有一次，我们被迫进了深山老林，那白天可好，一到黑了，奇奇怪怪的声音四面八方传来，阴森森地，吓得人能尿裤子。有人起哄，你尿过么？他哈哈大笑，老子哪能那么怂。
么几天，就到了过年了，这不就是一九八一年了么。新年了，文家有了那几斗粮食，这个年过的也是舒坦滋润。初一早上，天还么亮，男孩子们就起了个大早，在院子里放上了鞭炮。鞭炮虽然不能奢侈地多买多放，但这也是他们回来过的第一个年，一定要响响亮亮的。何况，这过大年放鞭炮，可是男孩子们的一个奢侈玩实--外面捡一根细柴棍子，在妈***灶火上引燃个头头，保证那点星火不灭就好。拿上几个鞭炮，一个个放在地面上，用那点星火在那炮捻子上一点，嗤嗤几声后，砰地一声响，都哈哈大笑了起来。有些小的孩子，会在那声亮响之前捂一下耳朵，真是又怕又爱啊。文清也早早起来帮母亲包饺子。要晓得，每年只有这一天才能吃到这满嘴留香的大饺子。而那几个男孩子，放完鞭炮，就跑着去本族的叔伯家拜年去了。他们都长大了，有些亲近的需要带一点礼物去，这样别人的孩子来家里回拜的时候也会带礼物来，是对长辈们的一种的尊敬。当然，每户人家都需要备上一点糖棒和瓜子，好给小孩子们散发。条件好一点的，买一点花生，哪个小孩拜年拿回来了花生，必定也是要乐呵显摆一下的。
“妈，我姐和姐夫明儿来不来？”包饺子的时候，文清问道。她大姐除了回门儿在家呆了三天。那以后，她还么见她呢。她是想大姐了，也不晓得她在人家那里咋个过法。
“回来呀，他们第一年结婚，要回来吃新饭的。近一点的几个叔伯家都是要去的，这个是这里的习俗。”母亲桂英说道。
“回来就好。”文清心里期待着她姐姐的归来。
第二日一大早，她就在自家硷坢上东张西望地等着她大姐。等待，是最焦心的，却也是最快乐的。她等的无聊的时候，就圪蹴下来，在地上胡乱图画。这地皮被冻得硬邦邦的，无端让人觉得冷了起来。她又站了起来，双手不禁放在嘴上哈气呼热，脚下也哆嗦得不由做起了那原地踏步的动作来。也不晓得过了多久，坡下上来了两个人，正是她的大姐文华和那个大姐夫柱子。
“大姐大姐，你们咋来得这么慢？”她欢喜地一溜烟就窜到了他们跟前。
文华失笑地拉过她的手，“这么大了，也么个女孩儿的样子。疯跑疯跳地，摔了多丢人。”
她呵呵笑了两声，转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柱子，“姐夫强虔”，她笑盈盈地给这个姐夫拜了个年。
柱子显然么想到她会给他拜年。他有些囧，想给她说个过年好，但他那木讷的性子，让他半天说不出话来，最后尴尬笑了一下，文清却乐得哈哈大笑。
晚上，柱子和老丈人还有小舅子们去了一孔窑里睡，文清和大姐母亲以及妹妹文景在另一孔窑里。文清和文景早早脱下外衣，钻进了被窝。睡得迷迷糊糊间，听到大姐和母亲一直在嘀咕什么。最后，文清抬起头，看到大姐在哭泣。这过年了，大人小孩都高兴，咋大姐还哭了起来？文清迷迷糊糊地又听到大姐说她快活不下去了，不那样的话，她也会和那个女人一样，死去的。
“去吧，去吧，我也不拦你，只要你能活着，就是别让你大大晓得了......”这是母亲的声音。
“去哪嗒？”文清愣头愣脑地突然问，但是她还是很困，睡意深重。母亲和文华以为她早就睡了，么想到她会听到。还是母亲先反应过来。
“你大姐说想去庙上烧点纸，求个儿子去，我怕你大大骂她。”
“这有什么，大大干嘛要骂了？”
“你先睡吧，别问这些事情了，你也不懂的。”文华说道。
文清“昂......”了一声，又转身睡了过去。
文华又给母亲桂英哭诉了半天，这才慢慢睡去。可她的母亲，这个一生都不敢违背丈夫的女人，再也睡不着了。她想着女儿给她说的那些事情，那哪是一个女人能承受得了了。她自己那个暴君丈夫，都还不会在自己身上有红的时候要那个。这个女婿，这种不能克制的做法，跟那头叫驴有什么分别。还有那个婆婆，也不想想，他们文家是不晓得他们儿子有过婆姨。要是晓得，别说五斗粮食，就是五旦，他们也不能把女儿往这样的人家送呀。这个老去的女人，心疼自己女儿的同时，留下了沧桑的泪水。她想着：她自己过得跟墙头草一样，他说一，她从不敢说二，被他打骂也是逆来顺受。可她的苦命的女儿，咋也就过成了这么个悲惨的样子。她说什么，也都要偷偷做一回顺自己心意的事情，做一回她不敢做的事情，哪怕为了这个事情，她被家里的暴君打死，也要帮助她那可伶的娃娃，脱离这家畜生不如的人家。
文华和柱子在娘家待到了初八，该去的叔婶家也都去过了，该给拜年拿礼的长辈家也都去过了。文华从出嫁后，第一次觉得这娘家是这样亲切，这样让人舍不得离去。以前在娘家的那些岁月，她只觉得那就是再平常不过日子。可现在，她觉得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，都是那样的珍贵，那样让人留恋，可是，咋办呢？她是再也回不到么嫁人的时候了。她终于，还是怀着无比惆怅和复杂的情绪，随着柱子离开了。
二月二，龙抬头的这一天，村里大小老少，都要在这一天象征性地剪剪头发，管这个叫“抹龙壳”，图个祥瑞的好兆头。桂英手里拿着把大剪刀，在硷坢上给文瑞明剪头发的时候，突然说：“今年化冻后，疏松地皮的时间，叫大女子回来上地帮忙吧。”
“家里几个人了，还需要她帮什么。她的光景日月也得自己过了，人家不能老管着她。”文瑞明么好气地回了一句。
“那就四月初八庙上唱戏的时候接回来？”桂英又提议。
“这个倒是能了。”
“那到时候谁去请？”
“叫大小子去就行了，悄悄剪你的头发。”他不耐烦起来。
“昂......”她说完赶紧闭上了嘴，又专心地剪起了头发。
一阵黄沙刮来，地上零落的头发被风卷了起来，夹杂在尘沙里，一时间吹得人都睁不开眼睛。文瑞明骂了一句“娘的逼，剪个头发还不得安生......”
“走，到门道阳圪崂里剪去。”他骂完又么好气地说了一句，率先起身朝着家门口那片温阳的圪崂走去，也不理会身后的妻子。
文清这时候正从坡上回来，看到母亲拿个剪刀正紧随父亲身后。
“妈，我想去我大姐家里住两天，能不？”她想着：现在还不能去地里帮忙干活，干脆去田庄玩几天也好，看看大姐家究竟是咋过日子的。
“去死去了？你大姐还跟着公婆一个锅里吃饭着了，你也不嫌害臊的活儿。一个女子家，不晓得要脸。”父亲骂道。
这怎么又成了丢脸的事了？文清实在想不懂，她是去她的亲姐姐家里，又不是去外人家了？咋就丢脸了。
“我是去大姐家，又不是别人......”她低声反抗道。
“不想在这家里的，都个老子滚！还圈不住你们了！”
桂英赶紧给文清使了个眼色，叫她回窑里去。文清嘟着嘴，一脸委屈地回了窑里。窑里空无一人，大哥二哥不知找哪个堂兄弟去玩了，三哥到市师范学院上学去了，弟弟和妹妹都跑得不知去向。她憋闷地一骨碌跳上炕栏，坐了下来，摇摆着双腿。她心里慢慢也有了难过的情感。她不明白，为甚嫁人了就这样不自由了。大姐不光自己不能随意回来，就是她想去看她，都成了什么丢人的事情。她实在想不明白，这为甚丢人了？究竟是哪里丢了人？难道这嫁人，就真的成了别人家的人？与自己家里的人都成了认得的熟人，可以认，却不能再有其他牵扯？那这嫁人，活生生把人孤立了呀，这样还有什么意思。要是这样，她宁可一辈子不嫁人，也要一直守着这些自己最亲的家里人。
到了农历四月初八，还么到芒种时间，农民还么有开始大面积大种量播种，只是在阳坡的地上种上两亩夏洋芋，好赶早儿吃个新洋芋。当然，一年中，最早让人们吃到的地里的家伙，还是那豌豆角，满满煮上一大锅，大人孩子在傍晚时分，围着坐一起，连皮带茎一起放入嘴巴，牙齿一盒一放间，手一拉，皮茎出口，被丢一旁，而那豆粒在嘴里香甜四溢，吃得大人小孩一抓一大把，生怕晚了就被一扫而光，真正是极大的享受。
当然，人们也会在初七这一天做一些孩子们的吃食，请几个亲戚过来一起吆吆喝喝地一路相跟着去看戏，实在也是个迷信却有意思的习俗。
初七傍晚，文华被文国请到了家里。她身形枯瘦，面色憔悴。原本圆润的国字脸，腮帮处因么了血肉，骨头显得又大又突兀。连一向不太在意他们的父亲也问了句“咋搞成这个怂样子？跟柱子过得不行？”
文华不搭理他，低下头，一点眼泪偷偷落下。她恨他！是的，他不恨柱子，柱子那只是身体需要，她也不恨婆婆了，谁叫他们家当初贪图了人家的东西呢。但是，她就是恨眼前这个生她养她的人。他不问清楚那家人什么情况，就把她塞进了这个活死人坑，罪魁祸首，正是这个她最亲的人啊。当然，她也不怨自己么反抗，想想，有谁敢反抗父母定的婚姻呢？她就算反抗，又能起作用吗？当然不能。
“老子问你话了，你聋了！”父亲不满地吼道。
文华一转身出了窑里，跑向坡下去，大哭起来。
文瑞明一看她居然敢这样给自己撂脸子，一把将手里的烟锅子一扔，不偏不倚地打到了正要出门找大姐的文清头上。
